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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近年关。
寒风刺骨,乌云会在短时内忽然聚集起来,天空中时不时地飘起雪花,纷纷扬扬扯絮般散落。忽尔又停了,只是阳光却透不过密实厚重的云层,使得清河县这些日子一直阴阴沉沉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清河县并未因严冬失去往日的活力,密密茫茫的雪粒织就的帷幕里,人影络绎不绝。
天边,一痕微蓝,仿佛告诉人们,这已经落了一天一夜的雪,到了午时或许便能停下来。
刚敲过五更鼓,武大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,四周黑漆漆的,窗外的寒气隔着帘子一阵阵地扑了进来。武大知道,这又是个冷天儿。这些年来,武大日日这个时辰起身,只朝着窗子提鼻子一嗅,就知道当天的气温如何。今天,怕是会冷得将骨头冻酥的。一旁的娇妻潘金莲仍在熟睡。武大舍不得起身,怕吱吱呀呀的起床声扰了金莲。借着窗外三分雪色,他支起了脑袋,仔细端详这个女人。
自成婚这三四个月以来,武大总是看不够这张海棠花一般的小脸:此刻,这妇人乌云散落,枕在脸侧,如同一汪清水,轻轻托着她洁白的面容。她脸上两黛蛾眉眉梢轻挑,勾起数不尽的温柔;眼睛闭着,睫毛在呼吸间轻颤,如同阳光下震翅的粉蝶;一弯红唇,香如脂、润如玉,微微开启,荡出一线兰香。
武大看着看着,不由笑了,他低头想亲一下那两片相思之地,可是又停了下来。这样做是唐突的。记得成婚那夜,微微摇荡的红烛之下,武大鼓足了勇气,将这女人的手握住。谁道,这女人一把甩开。武大顿时黑了脸,心道:“你一个淫窝里的使唤丫头,不知经了多少男人,此刻还装什么清白!”不等武大作声,那边金莲早就察言观色,了然了武大的心思:“大郎,你的手太糙了,划得奴家……划得奴家……疼……”那疼字含在金莲舌尖半晌,最终温柔浑圆地吐了出来。借着烛光,金莲眼角轻轻扫向大郎,只见大郎的气恼全消,眼中倒生起无限怜爱。自此,武大随身装了块冻猪油,要握金莲的手之前,便将猪油在掌心蹭蹭,然后才去碰她。
此刻武大摸了摸自己的嘴唇,干燥粗糙、硬皮龟裂。每日在外面风吹日晒,怎能不粗糙?他哂笑了一下,双臂撑起身子,悄悄下楼。
五更一刻。武大点上油灯,开始做炊饼。武大手上有的是力气,总是将面揉了又揉。近来,武大在揉捏面团的时候,总是私下露出复杂的笑,笑晌子,又重重揉几下,才下锅蒸。因此,武大的炊饼吃起来总是比别人家的有嚼头。等到鸡叫三遍,武大的炊饼就都出锅了,收拾到担子里,将水袋灌满,挑出了门。
此刻的清河县已经苏醒,街边的店铺打开门做生意,四处溢满了烟火的香气。有些家里的女人,会“吱呀”一声打开门,“哗”地泼出一盆洗脸水,如若不闪得快些,就会溅湿了裤脚。若有人恼怒,女人们大多低头万福,脆声道:“怪我眼瞎,没瞧见爷,爷宽宏大量,出门升官发财。”听了这样的话,行人们也不计较了,哈哈一笑了事。
这武大因为生得个头矮小,挑起担子,比竹筐高不出多少,走起来仿佛只是箩筐在动,并不容易看到他人也在,因此常常湿了裤脚。可是,武大没有那般的好命,能听到脆生生的恭维话,回应武大的,大多是:“唉哟,我还当只有俩筐呢。你说你,这么矬,还偏偏靠着墙根儿走!”说罢,还白他一眼咣铛一声关了门。对于这一星半点的水,武大从不在意,即使如今天寒,绑腿冻得跟擀面杖一样。在武大看来,那些妇人,即使是翻白眼儿也是可爱的。
殊不知,潘金莲早年在张大户家做使女时练就了竖着耳朵睡觉的本事,如今虽嫁了人,仍改不了多年的习惯。因此,她几乎是随着武大醒来的那刻也醒来了。只是满耳呼啸的北风,听着就冷,索性赖在这厚实柔软的棉被里,迷糊着想再睡片刻。
谁知,这武大暗中打量自己,金莲几乎感觉到他那贪婪而又痴愣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来回刷着,心底充满了厌恶。还好,他很快下楼去了,继而听到了生火,烧水,揉面的声音。蒙蒙夜色中,金莲睡意全无,睁着眼睛只听那无聊而又繁琐的声响。
要说自嫁给他以来,这汉子待自己也周全。一茶一饭到底没有亏待了去。只是金莲一闭眼都是那张髭须纵横的、挤满了五官的脸。尤其是一笑起来,涎液粘稠,蛛丝一样挂在满口的黄牙间,映着摇曳的烛火,熠熠生辉。更奈何,每每夜深,那样的一张嘴还来吮咬金莲的丁香舌,让她痛不欲生。
就这般睁着眼睛猜测着武大的一举一动,直到听到他挑担出去谋生计,她才起身。当左手伸到腋下去搭小袄的搭扣时,金莲发觉小袄胸口紧了许多。怪不到隔壁王干娘前日间嗑着瓜子,斜着她的胸脯子顾自笑着。
“王干娘,笑啥呢。”潘金莲一边帮她绣冬袄的花边,一边不好意思地问。
“这女人啊,一沾了男人的身子,就是花骨朵沾了肥料,一天一个样儿地开。”王婆呸地吐了最后一片瓜子壳,拍了拍手:“今儿你也绣了一天了,早些回去给武大备饭吧。小两口晚上还得热闹热闹呢。只是,”她略一停顿,凑到金莲耳畔低声说,“小点儿声,我这边听得真真的。也就是我这老婆子听了去,但凡是个汉子听了,你那小日子也就不平静了。”直至如今,金莲才渐渐会到了王干娘的意思。
此刻,迎儿已摆下粥饭,端了洗脸水和一块桂花香味的肥皂对金莲道:“妈妈洗脸后吃饭罢。”这迎儿,是武大与先妻之女,年方十二。武大早些年曾有过一桩婚事,娶了村头李傻子之女。谁料这新娘子也疯疯癫癫,终日家披头散发在村子里游荡。不久,肚子竟大了起来。武大算来算去,也算不清这胎究竟是自己的种还是她被欺负了去。问她,她只说有些田间莽夫给她馒头吃。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,这婆娘在生产时难产,竟死了,留下一女,名为“迎儿”。
随着迎儿的长大,武大整日间端详她的眉眼儿,今儿看着像自己,明儿看着又不像,不由怒从心来,抡了棍棒去打迎儿。这十二年来,迎儿是尖叫哭嚎着长大的。好在金莲过门,武大再也不用纠结迎儿的D N A,只一心欢喜地要与金莲过好日子,心头阴霾一扫而光,门楣上的青苔,都渐渐褪了去。
迎儿自是明白这一切的改变是源自这个眉眼如画,身段窈窕的后娘,不由百般奉承,生怕哪点没有伺候到,让金莲恼了去。
金莲抬眼,迎儿穿了件杏色夹袄,下面是一条石青色夹裤,头上胡乱扎了双鬟,脸阔皮黑,双腮之上泛着被风刺红的颜色。眉眼随了武大,一双眼睛泡着,仿佛总是睁不开,就连眼神也是武大的混沌之状。看罢,金莲柔声对她说:“迎儿,来,我给你将头发重新梳理一下。”她打开自己的妆奁,取出一柄檀木雕花梳子,两条翠色发带,边梳,边将发带编进发丝里,高高挽起两个鬟。铜镜里的武迎儿顿时精神了很多,她一张脸儿很容易地绽开了笑容:“妈妈,你可真会梳头,怪不得你这么漂亮。”
“迎儿,你也大了,以后梳头要用心些。”金莲起身,将床边的一个红木箱子打开,翻了许久,翻出一个小瓷圆盒,上面绘着草长莺飞的初春景象,递给迎儿道:“这是加了白芷的面脂,是我从张大户家得的。你以后就用这个罢。”迎儿欣喜地接过,尚未打开盒子,一股幽香飘入鼻孔。她磕头道:“迎儿深谢妈妈。”金莲慌忙扶起:“快起来,这不值什么。你以后是大姑娘了,要懂得对自己好些。”迎儿欢喜地“哎”着。
迎儿出门的那一瞬,潘金莲注意到,她胸前已经微微微微隆起了曲线。正是那一抹活力,将金莲带入了往事之中。